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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楼】夜行(三)

独自在外,与家里的联系大多是写信。明镜话多,明台话更多,话少只有明楼。但除了一起寄来的家信之外,偶尔明楼会单独有信来,并常有固定生活费之外的钱款,说是给他零用,不可亏待自己。

明楼疼他。分明赤诚一片,容易感知。

 

在异国他乡,结识的人反而变多,因此意识到自己少年时代的目光确实过多地只停驻在大哥的背影上。明楼光芒耀眼,他要不在身边,才看得见其他人。明诚发觉自己其实也擅长与人交际,只要学得明楼素日的三分,便足够长袖善舞。

有讨厌的人,有喜欢的人。明楼说得没错。

这个法国大革命的起始地气氛不似国内压抑,巴黎甚至也塞满来自中国的各路进步青年。明诚渐渐变得活跃,组织活动,参与演讲,意气风发,像是把自己过度乖顺循规蹈矩的学生时代弥补回来,只恨不得有机会振臂一呼抛头颅撒热血。

交上的异国女友说他,你看起来像个革命者。

他在巴黎的阳光下大笑。

这里风景极好,他有时陪女友沿塞纳河散步,看到中意的风景会记着,回去后如果还想得起,就画出来。画得得意的还会寄回家去,博得明镜几句夸奖。女孩问他为什么不索性带画板出来写生,他说不知道怎么觉得眼睛直接看到的也许狭隘,如果要写实不如拍照,留在心里的才是更广阔自由,属于自己。说只说到这里,但其实除了画作本身,他自觉画的过程才更私人,能拿出来的已经是修饰完整可袒露的情绪,别的不想被看见。

他并不是画家,这只是一项娱乐而已。

他忽然想起明楼。

小时候明楼讲过的话,一遍遍想到现在,从前不懂的,有时候忽然就通透。明楼显然早知道他会明白,即使现在他也长大,孤身在外,仍然像被大哥引导照亮前路。

世界,时代。

天地广阔,他想要什么。

他现在要自己寻找。

他素来不画人物,那天忽然半夜里睡不着,起来支起画架动了笔。画时大脑只是兴奋,神智却迷蒙,当第一缕阳光投入房间时纸上的人影已经可见,只是面目模糊。他停下笔看着自己画出来的半成品,是一个人在日出时的侧脸,太阳几乎把他融化在里面。

他自己都不记得见过这样的明楼。

但自然知道自己画的是明楼。这一夜里他能忘了自己的画笔,却记得满心思都是大哥的姿态。

阳光里的明楼,如果有,也许是自己都印象模糊的小时候。他想。小时候,明楼就是他的光,他的太阳,把他从冰冷不见天日的地狱中拯救。那时候明楼就是世界中心,年少,俊美,才华横溢聪明绝顶,风华正茂,无畏无惧地吸引每一个人的目光。人人都爱他。

他也爱他。

猛然清楚这意义与幼年不同,明诚手里的画笔忽然沉重得拿不起,恐惧于自己的清醒。

他充满歉意地对女友提出分手,对方分外洒脱地答应。他稍有惆怅,想起自己都在家信中曾经郑重提起过这位美丽的初恋,从头是认真的准备,但对方却原来从未投入。但是再想想其实从未投入的明明是自己,又怎来要求别人。

然后照常生活。有天课后有原本并不熟识的同乡同学来搭话,明诚不拒绝,原本是随意的闲聊,渐渐说得深了,那边忽然问了一句,你怎么看我们国家。

明诚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刚开始的试探。

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塞纳河倒映着两岸灯光,无眠城市,明诚想起多年以前的新年,火树银花的背景,明楼穿过人流向他走来。

人来人往。

同乡报出一个地点,说,如果你觉得我们志趣相投,以后可以来这里找我,我们还有很多伙伴,可以一起奋斗。同乡问,你爱我们的国家吗,明同学。

明诚说,你不知道我多爱它。

 

几年里明诚只回家过一次。不愿家里铺张迎接,于是事先也没说,敲门进去把家里的仆人又惊又喜得直跺脚,半晌才冲屋里喊上阿诚回来了。

明楼就背对大门坐在前厅,平静地又翻过一页报纸。

明诚有气,高声叫了一声大哥。

明楼缓慢放下报纸,背对他站起。明诚凝视他的背影仔细辨认他身形,并不曾有什么改变,久别重逢,明明怎么都是熟悉的,却好像生疏起来不知道怎么言语。明楼转身,上下把他打量过,只说了句:“你长高了。”

明诚手里一松,不想把箱子就落了地,连忙弯腰去捡,明楼已向他走近两步。他明明重新握住了提箱,竟不敢抬起头。

明台喊着阿诚哥阿诚哥回来了,一路从楼上奔下,还剩几级楼梯就直接飞身一扑,直把他扑倒在地板上。明镜在楼上被唬得大叫,明台你小心摔着,阿诚你没事吧。

明楼自然看得他们两个没事,笑出声,明诚把心一松,才觉得万事如常,四肢的血流都重启,把力气都恢复了。

这次在家并没待多久。国内不是假日,明楼白日里没空,晚上回来关了书房门一项项过问明诚学业生活,明诚没老实回答上几句,就憋不住笑了,觉得大哥有点向大姐发展。

笑完了明诚早有准备地拿了自己的新画给他看,当中自然不会有他画明楼的那副,但也是得意之作,有心是要显摆,明楼果然赞赏地点点头,说有点意思了。

我给明家争气不争气。

争气。

大哥奖我什么?

你要什么?

大哥能给我什么?

什么都可以。

明诚望进明楼眼睛里去,明楼眼里是深深的潭水,无波无澜,明诚小时候看不透,现在也无法。

“这是大哥说的。”明诚说。

“我说话算数。”明楼说。

明诚倾身上前,在碰他的嘴唇前停留,相距不过咫尺,示威似的盯住了明楼的脸。明楼毫不躲闪,一点没退一点没进,静静地望住他。

明诚先眨了眼睛。

明楼说:“过了啊。”

明诚点头,还是学他,“点到即止?”

“点到即止。”明楼看起来像全然明白,又像是全然不明。

明诚走的时候没有向谁告别,像回来的时候一样静悄悄地消失。

 

明镜之后来信如常。明台在信里说,大哥做了好了不得的事,没见过大姐那么生气,大哥被打得好厉害。明楼的信里说,师友推荐了职务,我会来法任教。

明诚三纸信看完,抬起眼睛看着窗外。

身后有人叫他,“阿诚。”

“我得回学校去住。”他听见自己说,“我大哥要来了,不能让他知道我在做什么。”

 

关于明家与汪家的过往恩怨,明诚也曾大致从明镜那里听说。关于汪曼春,在上海的时候明楼不曾讲过,回到巴黎之后,明楼信里通常的寥寥数语中更是只字未提。

明楼被明镜责打的细节,明台并没有写得特别清楚,但也够明诚猜出其中大概。明楼年纪不小,早该结婚,到现在才第一次听说他恋爱的消息已经是太晚,但现在竟有些庆幸对象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汪曼春。

不可能成功,明楼不该不知道。

知道却还是走到这个地步,从不循规蹈矩,果然是他大哥。这样不求结果,又不像是他大哥。

和他对明楼做的事有关?但那不可能。明楼洒脱,冷静,不浪费情感给无意义的事。

这么一想,竟前所未有地更加想起明楼来。

好在明楼说,他就快来了。

路途遥远,书信走得比人还缓慢,只过了两天,明楼就已经踏上巴黎的土地。

 

明诚热情地迎接了他大哥。

他们放下行李,沿河散步,随意的聊天。明楼问的问题不多,无非还是生活学业,他都能够完美无缺地回答。算是很长时间不见,过去明楼对他太了解,有什么事都难以在明楼面前隐藏,但现在大概不会稚嫩到那个地步。他改变了,但是这是成长应有的改变,即使是明楼也不应该起疑。

他们在明诚的学校门外停下,明楼总结陈词,看到你这么优秀过得这么好,大姐也该放心。

他过于敏感地觉得明楼这话听上去冠冕堂皇一定不走心,但是他自己也虚伪得厉害,问下去也许不小心陷自己于被动,于是住口,温柔微笑然后挥别。

 

明楼租下了工作地附近的公寓。与明诚的学校不算很近,每天见面因此不太方便,但明诚保持了每个周末的到访。来的时候,他默不作声自觉去包揽大部分家务——倒不是明楼不会,但明诚知道他其实十分地不爱好这些琐碎事情。明楼的精力金贵,用在这些上面嫌浪费。

不知道是多有吸引力的教职才会让明楼远渡重洋离开上海,就他所知明楼恋家异常。除了推荐人的情面,想必明楼也有别的理由。明楼没有说起,但这样猜不出来的事让人恐慌,明诚特别想知道。

明诚暗自摸了摸自己掌中被枪械磨出的茧,希望它们不会引起明楼的注意,然后重新把手浸入水里继续清洗那几张碗碟,好笑地想自己这算不算浪费。

不算。

能为明楼做的事,什么都不算浪费。

 

周六的夜晚正晴朗,明楼坐在阳台上发呆,也可能是思索。明诚擦干了手,从背后靠近他,双手撑在他靠着的椅背上,从上方俯视明楼的脸。

“阿诚。”明楼笑笑,脸上有细微难察的倦色。

明诚放松手臂,滑下来抱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放任自己一个孩子气的依赖姿势。

“说吧。”明楼说,比他自己更精确地解读了他的情绪。

“大哥什么都不对我说。”明诚把声音闷在明楼的肩上,连自己都不想听见。

明楼推了推他的头顶,“你长大了,要走和我不同的路,不一定要知道我在做什么。”

明诚没有从他身后离开,双臂更紧。

“我当你是一家人。”明楼说,好像又知道他要问什么,“大姐,明台,阿诚,我。唉呀,你看。”

他忽然说看,于是明诚让自己去看,月亮已经上来了,映得地面上几乎一片雪亮。公寓外的欧式花园里寂静少人,树影摇曳,远远的有人在弹奏一支钢琴曲。他不熟悉的曲子,明楼轻轻说,拉威尔。

世界的一角。

“真美好。”明诚说。

“念一首诗吧,阿诚。”明楼也许在笑,提出莫名其妙的建议。

“我脑子里现在是空白的。”明诚也笑。

“我渴望和平。”明楼念,“就像我渴望清晨。就像我渴望明天的世界。我渴望光明,就像我渴望你的吻。”

“谁的诗?”

“在下胡作的。”

“你一定热爱战争。”明诚故作姿态地抱怨。

明楼眼睛向他一转,“何以见得?”

“你看起来那么不想要我。”明诚说。

“我渴望。”明楼笑弯眉眼,眼角滑出温柔的细纹,移开目光看着那轮满月才继续念下去,“只是不到时辰。就像明日的世界,就像黑夜注定苦等。”他的睫毛投下明诚不能解读的暗影。

明诚觉得自己被调戏了。

大哥转移话题的能力,特别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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