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久以前呢,明楼什么时候说过,我倒是还有可以祈愿的事在。
我也有愿望。
他想起自己最近一次画画,当最黑暗的日子已经被预定但还没有到来。他曾画下湖畔树林,田舍小屋,于无人处避世而居。
他不能承认画笔所具现的是愿望。
那种希望来得太早,不到合适时候。有一天这片土地只有同胞与朋友,不再是刀枪与侵略者。有一天谁也不必担心从天而降会有炮弹毁灭苦心经营的生活。有一天他所在意的人们,大姐,明台,他的战友,同学,街上每一个不认识的普通人,都好好生活在世界的某处。
然后我可以放下一切,只有你。
不敢许愿,如不盟誓怕空约,怕可笑或是徒使人喟叹。但明楼了解,所以代替他赋予了那一心愿以名字,霸占,也说不定是分享那一愿景。
如果这满庭风絮是长久,也可以了。
但只能是虚假的片刻。
大地烽烟四起,在敌寇的恩赐下享乐是无争议的有罪。
果然明楼说:“过几天我们就回上海。”
他不在上海的时间里,军统的活跃程度其实不降反升,近来报纸上登载的新闻里,被刺官员的官位越来越高,使伪政府人心惶惶正是军统的目的——同时应该被明楼乐见,他不担任特务头子的时候,整个部门也没有变得更好。
明诚当玩笑问过明楼:“真不是你授意?”
“有什么政府是因为暗杀覆灭的吗?”明楼表示,“现代社会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就算汪先生今晚上暴毙,明天这个政府会关门?我没有杀人的爱好。”
“你同情他们?”明诚不信。
“是觉得便宜他们。”明楼说,“适合他们的地方是审判台。”
“有什么用?”明诚反问,“反正到最后都是一枪子儿。”
明楼说到提早回上海的理由倒是私事。
他说的时候正围桌早餐,简单,只白粥配了虾子鲞鱼作小菜,本地滋味,有清雅不无趣。
明楼连着原本的信封把一张婚礼的请柬递给明诚看,笑着说这是当初在欧洲认识的朋友,他刚回国时,西欧也成为大战的战场,两方因此断了联系。没想到对方也来了上海避难,还结识了上海姑娘,再之后,居然这就要结婚了。
明楼的名字在上海的报刊上出现得频繁,于是那位异国友人想方设法给他去了信。应该是被审查过,不过现在还是完整地转到这里。
“真想不到。”明诚又好笑又觉得有点荒诞,“还不是逃难来的,是一趟romantic之旅。”
请柬是中式,新郎的姓名也被译为了字眼奇怪的中文。明诚看得乐,转手要递给旁边人看,想起阿香只识得几个常见字,这几个都冷僻,而一定会笑得欢的明台并不会再出现在他同桌的位置。
明诚不动声色地把请柬装回信封里,递还给明楼。
阿香问:“大少爷要回上海?”上海那么不安生,倒不如留在苏州自在。
明楼和气地对她说:“阿香就留在这里吧。”
“我跟大少爷和阿诚哥走。”阿香急着说。
“阿香。”明楼动用威慑力。
阿香还要坚持,明诚在旁加了一句:“阿香,听大少爷话。”
阿香低下头,“可是……”
“我一个人,有阿诚在就好。”明楼和气回去,“就两个人,也不用去住家里那么大地方,我们住酒店,不麻烦。”
阿香不出声了。
是太大,也太空了。
需要收拾带回上海的东西不多。明诚想想还是把冬天的大衣也带上了,这回应该在上海待得久。
明楼进来看到他,没有帮把手的意思,在旁边说:“我之后一段时间里都不用直接负责行动处的活动,只负责情报工作。”
“我没听出来是不是你会安全一点。”明诚说。
“我说过,前半年我们闹太大。”明楼强调,“短时间内,不要轻举妄动。”
明诚答应。
“回去之后随时保持警惕,发现危险要先顾全自己的安全。”明楼说,一顿之下,又补充,“如果我们不在一起,只要连续12小时我没有你的消息,就默认你已经暴露正在逃亡。对你来说也一样。那种时候,就做好一个人单干的准备。”
明诚说:“那种时候,就都撤离。”
“也可以。”明楼准许,“你能够自己决定。”他站在原地思考,片刻之后又说:“现在比起退路,先考虑前路。上海政府这边,明台的事后,我已经没有多少前途可以发展了……但也许可以放手一搏。”
明诚回过头来想问,但明楼抬手阻止了他,“先走着吧,谁看得清前面是什么。”
他们去参加的婚礼风格半中半西。
显而易见的是新郎的中文只通最简单的几个基本词汇,新娘似乎也不会说丈夫的语言。明诚对仪式兴趣缺缺,但好奇他们如何交流,毕竟他们看上去真的欢欢喜喜眼睛里爱意满溢,即使他们看起来这样不同。
他们因为战争才相遇。所以任何时代也多少能有些美好故事吧。
他偷偷看一眼明楼,明楼很严肃,但明诚基本上确定他也在走神。
有朴素长褂打扮,却身姿笔挺的陌生人忽然坐到明楼身边,目不斜视,说,明先生。
明楼侧过脸,“您是……”
那个人自我介绍说在巴黎已经听说过明先生大名,非常仰慕,原来大家有共同的朋友,现在得以一见,一定要来和明先生谈谈。
也就谈些十年来世界经济走向,相谈甚欢。
明诚觉得有微妙的不对劲。
这个人没有啰嗦过长的时间,适时告别准备往别处去,似乎真的因为相遇而激动,最后还握了握明楼的手强调了自己的好运。
明楼目送他走,没转头地对明诚说:“是个日本人。”
中文倒出色。
明诚以为这就是不对劲的原因了。
直到几天之后明楼回到政府自己的旧办公室,仍然干净整洁好像自己昨天还在这里上班,只是里面正站着自己几天前在从前友人的婚礼上见过的那位,中文极好的日本人。
也是,婚礼的请柬是新郎从报纸得知他现在在政府任职,所以通过政府的通讯转到苏州的。所以政府里有人得知他这点人际关系不奇怪。
那个人走过来说,明先生好,我不久前才来到上海,即将接管特高课,路上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在政府见到明先生好好谈谈,原来先在欢庆的地方见过了。
明诚诧异然而还是习惯良好地为他们关好门,没人示意他出去,他就留在里面。
谁信婚礼上会是偶遇。
明楼笑着问:“长官,我们要在这里谈的,和在宴会上的不一样吧。”
他们跳过寒暄问好的步骤,跳过曾经友好交换意见的经济,直接来到明楼已经辞去的特务委员会职责,情报与行动,76号与特高课。
明楼说:“这已经不属于我要负责的部分,我不应该越权发表意见,您不如直接去见周先生。”
得到的回答是无视他这条建议的,“我看过从前藤田先生关于你的报告,我们的人对您抱有怀疑,但是也部分认同您的意见。大部分日本人不懂中国,就像藤田前辈,但是我懂。不过,我不太懂明先生。明先生这样的人才,在哪里都能受到重用,为什么留在欧洲,也没有去重庆呢?”
“如您所见,欧洲现在也已经遍起战火。至于重庆,我不知道您的意思,虽然得您谬赞,但我以为中国人的心怀,是良马当报伯乐。”
“那您的伯乐是?”
“我的老师,已故的汪芙蕖先生。还有就是周先生了。”明楼并不是第一次说这类话。
日本人问,明先生怎么看国家与民族?
明楼毫不犹豫,“狭隘。”
愿闻其详。
“爱国主义是懦夫的自豪。”明楼说,略微侧身给了个眼神,明诚把两个人往房间沙发上引过去坐,明楼已经摆出坦诚长谈的架势,“不能接受自己族群的缺陷,对友人的善意引导报以强词夺理的申辩甚至反抗,实际上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行为。旧道德在这个时代行不通了。”
那么潮流是什么呢?
“有智慧的人应该承认自己国家的缺陷,不受困于民族或疆土或任何障碍,以全人类的未来为目标,放眼世界发展。”明楼并不非常清晰,但用了显然让双方都了然的话语。
明诚把茶水放在两人跟前。
日本人笑了,明先生和军统有关系?
这个问题似乎突然。
明楼捧起茶杯,展示出合理程度的局促。
应该断然否定吗?也许对方已经寻出破绽,只等他上钩。也许对方也只是随口一诈。
明楼说:“正如大家所知,我没有加入过重庆政府的任何组织。只是因为周先生的关系,我和某些军统人员曾经见过面。”
真的如此?日本人似有怀疑,但还是带着笑意。
“以前我有弟弟。”明楼说,含着一丝的悲凉,“被查出是军统的人。也许以前在家中,无意中失口给家人提及过一些不要紧的信息。以后我会更加注意,不可能再发生这种情况。”
现在呢?
“我的弟弟已经死了,在他死之前,我们的兄弟情分已经尽失。我和重庆政府如果还有一丝瓜葛,只有他们害死了我曾经的弟弟。我弟弟,曾经只是个聪明但是普通的年青人,从来不关心政治,直到被政客的目的所利用。”明楼说。
是真的吗?
“您还有其他想法吗?”明楼反问。
日本人不回答,探询着看他良久,终于想起来补上寒暄,然后告辞。
关门后明诚才在明楼旁边坐下来。
“我手上都是汗。”明诚伸给他看,“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一个自诩中国通的日本人。”明楼已经抽掉方才的完全自信,往后靠上沙发,“尽快收集他的所有信息给我。为什么我没有提前知道这个人的任何情报?”
当然是被日方刻意地保密了,但明诚只有认错:“是我的疏忽。”
明楼阖眼想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人敲门送来首日必需的文件资料。明诚拿去放办公桌上,回身来看他,明楼已经睁开眼。
“也许会是一个机会。”明楼说,“我们应该没有留下致命漏洞。”
“但这是一个谨慎的人。”明诚担忧地查看了桌上的茶杯,没有被动过一口,“他不会轻易相信你。”
“对。我想我对他的价值不是忠诚。”明楼说,因为忧心所以锁住眉头,“等几天看吧。”
也只能如此。
明诚忽然凑近来叫他:“大哥。”
“讲。”
明诚微微笑:“怎么看国家与民族?”
明楼倒没笑,“爱国么,也算是爱情了。不能讲理由,不如问欲望。是我的,怎么能给别人?”
“见人说人话,”明诚拿下巴指指门外,“见鬼说鬼话。”
“说谁呢?”
“说您有智慧。”明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