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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楼】夜行(二十六)

战争由油墨呈现出来就只是姓名与数字。

有些零散的胜利消息,虽然在新政府的内部刊物上被记述得语焉不详,比如一笔带过的政府军队战略性撤退。同一场战役的伤亡数字由南京政府、重庆政府与解放区的三方来源发来会出现大不同的差异。明楼不怎么发表评价,听完点点头就过。

平时和一群日本人议中国事颇为尴尬,不被信任是自然,明楼索性找这个由头请示过特高课请示过新政府,挂着两方合作的名义新设了个部门,广受各路情报。情报最是虚虚实实,至少明楼每回做报告都头头是道,反省总结一项尤为让人印象深刻,好像76号跟特高课的监听追捕审问还没有他坐在办公室看看报纸得到的信息多。

事后诸葛亮好做。

明诚窃笑。

窃笑完又要去帮他安排各个晚宴,交情在官场战场都重要。有回约朱徽茵吃饭,明楼都一样在状态中地侃侃而谈,朱徽茵出于尊重没有打断,尽量低调地打了个呵欠,脸上已经有点松懈。明楼说,小朱,要继续努力啊。

努力到但凡能被光照到的地方,无论面对谁,都需用精密安排的合理面具。

朱徽茵于是一本正经得像打官腔,说感谢明长官教诲,请以后继续关照。

 

明台关于大女儿出世的电报发过来已经又是一年春寒未去时,明楼正在给日本写人事报告,明诚眉开眼笑地摸进办公室来跟他汇报喜讯,明楼一下子站起身,“这可太好。”

“还没取名字。”明诚动作很顺地取走他手上钢笔盖了帽。

“不紧要。”明楼笑着,“大姐要是还在,不知道多高兴。”

明镜已经去世一年有余,时间久了,总是都能习惯下来。明台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的事,也差不多习惯下来。

好事还是会有。

 

坏事也有。

有关梁仲春独子苗苗的坏消息来得迟缓。

当初与梁仲春交易,梁仲春替他们盖过当街枪击孤狼一事,明诚答应往后照应他妻儿。后来这交易其实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梁仲春本人也没多久就送了命——但答应过的事,还是答应过的事。

梁太太离开上海时带了不少金银细软,本该往后衣食无忧。因此明诚只请在重庆的同志帮忙留意那对母子,只要他们生活稳当,便不必去打扰。

时局不定。那边的同志初时答应着每月去看一回,却总没能真的个个月都去,最后一回去看时隔了小半年,只见人去楼空,把去的同志吓了一跳。再打听,原来街上多了一个疯女人。

“说是有回日军轰炸的时候,大家四处逃跑避难,就被人群给冲散了。”明诚转述给明楼说,“空袭过去大家都回家,只有梁太太没找到她家苗苗。”

明楼诧异地从财政报告上移过目光。

明诚低落地坐下在他书桌一旁。

“政府那里有消息吗?重庆有许多父母在战争中罹难的孤儿,特别因为其中军属后代太多,蒋公有下令建设战时孤儿院进行收容。”明楼不太确定地建议。

“联系过。”明诚说,蔫着,“一开始没有,后来又找着了。但梁太太已经精神失常,政府不允许由她继续抚养苗苗。现在还在孤儿院。”

“找着了应该先说……活着就好。”明楼本是松了口气。

然后想起来,哦,孤儿院。

明诚从来没讲,想想也没问过他还记不记得孤儿院时候的事。现在问大概不是个好时机,而不问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幸福日子。

明诚很惆怅。

“我在重庆有几个以前军校的同学。”明楼说,“本来我们一批人都该去军队,但有两个,一个是因为生了病,一个是战场上受伤残疾退了下来,后来都在重庆养着,生活还过得去。我把名字给你,你去问问,兴许他们能帮个忙。”

明诚看起来仍有疑虑,虽然也乖顺地等他写好所说姓名及可能住址,还包括从前的军衔。人肯定是查得到,不见得这时候有人愿意去收养一个小孩,就算愿意,未必好好养。

岂不辜负对梁仲春承诺,更,于心何忍。

“这时候去重庆很不明智。”明楼说,“不过,你自己想去?”

“我也不能收养小孩子。”这样不现实的想法明诚根本没法认真思考下去。苗苗曾经很喜欢他,虽然现在未必还记得他的长相。即便不去想把一个孩子从重庆带回上海多么困难及荒谬,他身边也不能留别的任何人,实在危险。

“那就先相信别人。”明楼把写好的纸条推过来,“以后我们去见他。”

 

到年底,太平洋上也燃起战火。

烽烟已经环绕了整个地球。这一个冬天过去之后不久明楼作为新政府的代表之一访问日本。彼时战火烧到日本本土还需时间,东京城市秩序尚且井然。明楼运笔如飞地做会议记录,有些信息可以传递向别的地方,心里就可以另记一份。与会人员有限,明诚并不在会场,他不得不自己运起十分的精神去记忆,直到中途的休息时间似乎才留意到窗外尚是白昼,甚至有明媚的阳光透入,像是某不真实的幻象。

一同参会的伪政府代表小声说,这个地方其实不坏。

明楼不答,又听见说,以后国内要是又出什么事,倒不如住到这边来养老,听说日本的女人都温柔,不像现在上海,学得太新派,反而没意思,明先生眼光高,现在都还没结婚吧,晚点不如我们出去转转。

明楼以开会疲惫为由谢绝了邀请。

回到上海后,政府已经开始喜气洋洋地忙于收回租界的准备。

 

黎叔接受组织的安排调去了北边,临走前明诚去找他,黎叔对于即将离开上海的高兴溢于言表。明诚清楚得很,坐在梯子上问他说:“你是不是觉得说不定还会再遇到明台?”

被提及私心,黎叔有点惭愧,但还是点头,又问明诚:“要是我遇到明台,你们有没有什么话要带?”

“算了吧。”真有大事明台会拍电报来联系,就算还有什么更私人的话可说,也不好叫黎叔带,明诚就只是懒散地看着黎叔屋前屋后地忙活,“如果他问到,就说我们都好。”

“好。”黎叔高高兴兴地继续收东西。

没什么东西好带走,他也把所有家什收拾整齐一一归位,好像自己以后哪天还要回来住。

“你们有什么时候撤离上海的计划吗?”黎叔随口问。

“等哪天不打仗的时候。”明诚也随口答他。

黎叔追问了一句:“你是说打完所有仗?”

明诚顿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黎叔有点惊讶:“难道以后我们跟国民党可能就不打了?”

 

不大可能。

即使国土正在被外敌侵略,仍没忘了忙着抓紧时间宣布对方是叛徒,同室操戈早就特别熟练,恨不得自己做渔翁看别人都学鹬蚌。似乎在战局终于走出头几年的绝望之后,军队的士气反而降低。

并不是降低,而是过早在为别的战斗蓄积力量。

各种各样的情报在明楼手底下流动,明诚说:“你几乎比所有人都知道得多。”

明楼笑了笑表示至少我知道得也不一定比你多。

他近来更关注国际动向,而情报机关当然长订各国报纸,就是一一扫完也要花不少时间。明诚帮他挑一部分,一边挑一边把挑好的递过去。挑到最后剩上海本地报纸,一整版的周佛海对庆祝收回租界的慷慨演讲。明诚看到标题就要放到完全不用阅读那一边去,明楼已经把那张从他手中抽出来。

“我写的讲稿。”明楼很自满。

明诚劈手把报纸夺回来,拍到不用看的那一堆里面去。

 

战争仍然继续。

明台拍电报来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但是在明镜去世后第四年的忌日里,居然来了一条特别没有要紧事的,写我想上海。

明楼什么也没有说,明诚代为回他,北平见。

 

只是出差。

有人翻进宾馆房间时明诚还是第一反应举起枪,然后被踢了手腕,手枪从指间滑落。

“没大没小。”明楼坐在沙发上评价。

明诚放下右手而左手已经保持上了持枪顶着明台额头的动作。

明台欢欢喜喜地无视明诚的枪口朝明楼奔过来,声音不大地嚷着大哥,一边嚷一边从衣兜里掏东西。

明诚无奈地收了枪,在背后苦着脸甩了甩刚才被明台踢过的右手。

明台已经把兜里的照片掏出来了,放到明楼面前,“看,这是我一家人。”

一家三口,其中被抱在怀里的幼小女孩是明楼没见过的,明楼一手从明台这里接了相片,一手虚晃招呼明诚也凑过来看。在这年月,女孩都被养得微胖,看着就是受宠的。

“像你。”明诚说。

明台笑得不见眼睛。

“好福气。”明诚又说。

明楼向上瞥了他一眼。

“你们还好吗?我在外面遇到过一回黎叔,按说我们在外面应该不认识,所以没能好好说几句话。不过他有提你们。就是他没说……”明台看着明楼的脸,语速放慢,“大哥,你头发都白了不少啦。”他又转头看明诚,“嗯,阿诚哥没太变。”

明诚说:“你变了啊。”

明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没有吧。”

明诚笑起来,“我是说,你也长大了。”

明台拍他,“什么话,我长大都多久了。”他所谓长大的时间点不明,明诚没计较也没问,明楼还在认真地看照片。

“送你了。”明台大方地说,“不要和我说什么被人发现不好解释,你什么都藏得好,还藏不好一张照片?总之大哥留着啊。”

明楼拿照片晃了晃,“回苏州去烧给大姐。”

明台的笑容顿时安静下来,似乎想了想,点头,“嗯。但大哥阿诚哥要记得。”

记得我的姓名模样家人。

 

明台不能久留,要走的时候明楼也起身,虽然最多也就送他两步。明台回头把他和明诚都用力抱住,拥抱的时间和力度都让明诚以为他可能哭了,但放手的时候,明台已经神色如常。

“再见。”明台说。

明楼最后和他握手作别。

 

清明时候明楼与明诚回苏州扫墓,到明镜坟前已经点着火,那张小小的照片还是扔不进去。

明诚重新开了明台的空坟,让那张照片躺在泥土底下,写着明台名字的坟墓里。

明台的最后一条电报是说他会从北平转移,去另外的城市工作。

一直到过年的时候,都再没有收到过明台发来的只字片语。

明楼在露台上俯视明家空空荡荡的庭院,家里没有仆人,明诚打理宅内家务已经穷心尽力,庭院就只有任其荒废,如今杂草都已经长高,再打球是打不了了。天空则仍与往常一样,月光柔和地洒下来。

明楼说了句过年好,对着虚空之中。

明诚从房间里带了大衣过来给他披上,用大衣环过他的身体之后也没有收回自己的手,连同自己的手臂一起包裹他。

“过年好,阿诚。”明楼又说。

明诚把脸也贴过来,说:“过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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