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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楼】夜行(二十七)

就在那一年年中,日本宣布投降。

 

伪政府当日便解散。明诚陪明楼去了趟办公室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东西好收,明楼只是想看一看。猜想大楼里可能会有东奔西窜一团混乱的景象,却其实安静,几乎无人。好像一夜之间什么东西死了。

其实是没有活过。

如果人是用面具掩盖着自己是如何活,这个政府却是用场面粉饰着自己从诞生便是尸体的事实。正式解散的宣言发表之前这里早已是空壳,徒有其表徒有其名,一场无聊的戏剧,人人避之不及。

明楼在窗前深深呼吸,听到风里飘来欢庆的信号。

 

明楼知道特高课的人比军队更早地撤走了。有人非正式地向他传话问他是否需要去日本以保证安全,他只是婉言谢绝。

“想不想去说一句:其实我是共产党,或者,其实我就是毒蛇?”明诚在传话的人走后问明楼。

明楼没什么反应。

“不让人知道真相了?”明诚眨眨眼睛。

明楼摇头,“他们的话,随便他们怎么认识我。”

如果是敌人,只愿做他们噩梦中的鬼神,其他都没什么意义。不需要被警惕也不需要被敬佩。

 

明楼那位滞留上海多年的欧洲旧友欣喜若狂地买到可以离开上海的船票,登船要准备归国,明楼有空,送他去码头,意识到他孤身一人。

“您的夫人呢?”明楼还是问了一问。

这位似乎迷茫,但又明白过来,欣喜之情稍减一两分,说,我们去年已经离婚。

明诚跟着吃了一惊。

明楼客气地表示惋惜。

 

来自延安的指示几乎立即就下达。

对明楼的指示是继续留守军统,伺机深入蒋氏政府,留守上海。而对明诚的指示是,率领沦陷期间仍坚守战斗在上海的同志们去到解放区与大部队会合,随时准备战斗。

明诚听到电报内容就愣了一愣。

自他在巴黎成为明楼的下级,这还是第一回给他单独的,与明楼完全不同的任务。

他魂不守舍地去找明楼。

明楼不在书房。他在楼梯上听见留声机的声音,于是循声过去。留声机又在尖声唱夜奔——一宵儿奔走荒郊,穷性命,挣得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贼,定把你奸臣扫。

但明楼也不在这里。

明诚叫了几声大哥,没听到回应,一直找到庭院才在草地里头看到他,摊开四肢躺在荒废的花园里,面朝天空。

明诚跑过去叫大哥,本想说他两句怎么躺到这里快回去,这天已经快要下雨了,衬衣上沾了泥泞草渍也不好洗,但明楼忽然出声。

明楼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在对天嘶喊。

他嚎叫到一口气用尽,再次呼吸,然后继续。肩膀,四肢,然后全身都像是痉挛,面对虚空听不出是悲痛或是喜乐,直到眼泪终于漫涌。

后者吧,悲痛亦是喜乐。

明诚到嘴边的话就没有说出口。

阴天,风卷着层云提醒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明楼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明诚就也俯身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面前的天空,低头把吻落在他的眼眉之上。

先有雷电然后大雨倾盆而至。

 

明诚撬开明楼的唇齿,舌尖扫过口腔尝到些微的咸涩味道,也许因为是沾了眼泪,因此更感到某种苦痛的缠绵。他的手指绕过草茎穿入明楼的头发,地面潮润,接着所有事物都逐渐湿淋淋。

所有不净皆被冲刷,则此生往后只做赤子。

雷声隆隆,闪电耀目,眼见着扎入似乎不怎么远处的地面。也许他们会被击中烧成焦炭,那也正好使生命终于某个痛快的时刻,并且无分彼此,便不遗憾。

明诚扯出明楼衬衫的下摆,掌心摸索向他的小腹,侧腰,明楼抖了抖推他手臂,明诚顺从地拿开,隔着衣服把他抱住了。

明楼搂着他脖颈。

“大哥,”明诚在他耳边说,“没有我,你要怎么办呢。”

雷声震耳,明楼应该全不能听清。

风刀雨箭,一倾如注。

 

明楼背对他换好干净衣服,一边扣着纽扣,一边问:“组织上难道没有什么新的指示?”

明诚硬着头皮说:“让大哥继续在军统潜伏。”

明楼转过头来,敏锐地问:“你呢?”

明诚张了张口,没能出声。

“说。”明楼眼光一利。

“去解放区。”明诚马上就说了,“我带有有武装的同志趁乱撤退去解放区。”

明楼目光更刺人,“谁下的令?”

谁下的令倒不那么重要,只听出他不赞同的意思,明诚晃荡了半天的心头一稳,忙说:“我还没回复。要不然,我就……”

明楼抬手示意他停,表情反而放缓,“这是好事。”

“大哥。”

“本来上海的人一直是你直接带着,要是换别人,组织上不放心,我也不放心。蒋中正要回南京了,上海这边得留人,留我比留你方便。”明楼说,整好仪容转身,“你自己当个组长,以后别人也好提拔你。”

“我不在乎。”明诚倔着,“我又不想往上爬。”

“你要抗命?”

“我……”

明诚表情要哭了。

明楼温柔了一些,“最晚什么时候?”

“九月底之前一定要走。”明诚回答。

明楼点头,“赶早莫赶晚。”他往前去按明诚的手,明诚不甘地退开一步,他就拉了个空。

“阿诚。”明楼不悦。

“我听命令,”明诚说,“但大哥你不要赶我走。”

 

那几天明楼还算空闲。

他也是明目张胆担任过伪政府官员的人,即使只是是为了自保,也做好了深居简出低调一段时间的打算。周佛海已经摩拳擦掌准备领回蒋氏政府的官位,明楼难得没有跟随。

这时候暂且不能与群情激奋的浪潮相撞,而戴笠不能忘了他功劳,日后再慢慢算。

明诚在公馆清理自己的东西,不多,最私人的都是他的画作。大部分明楼见过,只有一张,明诚从一幅风景画的背后把它抽出来,被藏得久,颜色如新,是一张依然灿烂的人像。

“我画的你。”明诚说,坐在地上带着怀念去自我欣赏。

他那时还年少,画技比现在更加稚拙,但整个画面正显得干净单纯,画的又是另一张年少的面孔。

明诚伸手要去碰画面上的脸,又怕碰脏了画,收回手转而去看一旁坐在椅子上陪他的明楼,“我还记得我画这幅画的时候那种感觉。”

明楼问:“你对着它手淫了吗?”

明诚愣住。

明楼淡定坦然地扫他一眼,“还是你说别的什么感觉?”

“我以为我把你画得像神。”明诚简直要揉揉眼睛重新去看自己的画。

“伪装。”明楼说,“我只看得到欲望。欲念横流,都要溢出画外面来了。”

明诚放下画,转身来握住他的脚踝,指尖一点点上移,暗示明显。

明楼对他挑眉。

 

明诚觉得自己身体里面其实应该也有些疯狂的因子。虽然他正常得很,即使从小无父无母,被人收养也面对虐待,到长大做的又是些暗无天日的行动,也还是正常得很。在人生的许多节点他都可以顺理成章地变成一个疯子,这个时代的疯子太多,有毒蜂那种非得要做到什么的,也有梁太太那种不能接受自己失去什么的,但是他从前没有期望过得到什么,后来也没有真觉得会接受不到什么东西的失去,保持合理的克制及洒脱,其实自问生活还算不坏。

也许是因为明楼一直都在。

他于世间百态中寻觅到的唯一执着,期望的得到的及不会失去的。

喜出望外,朝朝暮暮真实相随。

“又不是就不会再见了。”明楼抚摸着他的脸说。

“多久?”明诚问。

明楼无奈,“我怎么知道?”

到战争结束的时候。

疯狂只有这时候才有一点苗头,他放不开。明楼的背后渗出汗水,肩胛颤动,胸膛的剧烈起伏牵动全身,挣扎也似引诱,无处不烫热,无处不汹涌。这副身体不够美好,过去的时光与事件在他的皮肤上烙下不褪的伤痕,而明诚知道自己亦然,但这只增加额外的对亲密的渴望。

爱你者非独我一人。但他人爱你带着怎样的想象,是玉树临风是文雅是温存是睿智是危险,而我爱你丑陋的伤痕软弱的借口,所有不能示人的暗面。

他几乎停不得耗不尽,直到明楼抱住他的头,虚软至脱力,说:“给我留半条命吧。”

他动弹不得。

风吹进雨水与泥土的悸动,夜已至后半,明楼狼藉一身地靠着他睡着。

明诚下床去支起他的画架,不开灯则不辨颜色,不能落笔,他坐在空白的画布努力回想很多年前,他午夜的亢奋透入线条和色彩,那么浓烈的欲求却显得那么单纯。

 

明楼醒得晚,尚有三分困意地披着睡袍去找明诚吃饭,估计已经快到了午餐时间,但近日无事,也就不怎么懊恼。

明诚在窗帘拉紧的房间里画画,没有阳光但吊灯明亮。他坐在画架前赤身露体,并在明楼靠近之前说:“不要过来看。”

“不看你的画是没关系。”明楼眯起双眼,“你不能去穿件衣服吗?”

明诚无所畏惧地直视他,“这里只有我跟你。”

何必费那些给人看的事。

明楼放弃,“我是管不着你了。”

 

他们有几天闭门不出,头一天是因为暴雨,后来天晴,也想不出什么需要出门做的事。厨房有能吃一周以上的食物,明诚做什么明楼吃什么,一边挑剔一边都吃下去。明楼在实际行为上对几乎所有事纵容到底,于是明诚为所欲为。

明楼有点透支感,但也只得这几天,就算不对明诚心软,难道他又无情。避过别的事,明公馆的大门一关就如同乐园,俗事无扰,无日无夜。

 

几天过去,明诚就不得不开始去联系各处的地下党员,准备撤离上海的正事,昼伏夜出。明楼原本规律的作息早就跟他走得乱七八糟,因此不致和他完全错开。

具体哪一天离开上海,明楼一直没有问。

实际上整个这件事明楼都没有再提。一是信任他如今做事已经成熟稳当,二来这本身不是明楼的任务,而就算还有别的理由,明诚就不去想了。

明诚心情好些的时候问他:“以后我们去哪里好?”

“去重庆看看吧。”明楼说,“以前不是说过,一直也没去。蒋公迁回南京,重庆就清静了。只是这个季节不好,再晚些,或者明年春天的时候。”

“那这个季节去哪里好?”

“昆明。我们去看看驼峰航线,看能不能看到那些坠毁的飞机残骸。”

“不够远。”

“回巴黎吧,西欧的战争也已经结束了。”

“太远。”

“那哪里都别去了。”明楼说。

“对。”明诚认认真真地说。这里就是我和你。

 

有一天他半夜里回来,把明楼叫醒,说:“我要走了。”

明楼说:“好好做事。”

“还有?”

“找到明台。”

“还有?”

“战争结束,回来找我。”明楼说。

明诚紧紧握住他的手,松开的时候也果断,转身出去时脚步轻得了无声息。明楼起身去拉开窗帘看他慢慢走向大门,没有开走明家的车,走到庭院的中间即回首,像是知道他在哪里一样遥遥相望。

明楼点点头。

明诚转回身继续往前,没有再次停留。

 

明楼回去躺着睁眼到天明,再起来准备去封闭了明公馆别的房间。

明诚在二楼的房间里,已经完成的画颜料未干,仍然架在画架上。画面背景暗淡,而只有鲜明的人体,伸展的裸身,使欲望毫不掩饰。

明楼只看了一眼,丢下大张的黑布把画完全遮盖。

天气晴朗,又一轮爆竹声像过年时候一样四处响起。远方的街道传来这段时间原本日日不断,这天又格外热闹的人群欢庆的歌声。明楼不用看报纸,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日本昨日正式签署投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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