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说话的人偶

冲过山外原来更是山 走向天地我俩纵使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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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楼】夜行(二十九,完结)

“我想改回我的原名。”明诚说,在他的上级闲下来愉悦地享受一杯茶的时候。

原名?你原名叫什么。

“明诚。”明诚一顿,“明亮的明。”

也是投奔解放区的时候改的名吧?一个名字,何必这么麻烦,你得改多少档案。

“只是觉得,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明诚换上轻快的语气,“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这是我想刻在墓碑上那个名字。”

 

明诚在桌上安静放下手枪,往桌前坐下。

如果我将死亡,我能留下什么。

爱字多年不出口,现在已经不知道怎么提起,而如果能被告白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于世上,即使落笔写出,无收信者的情书则只是自恋。所以无甚好写。明楼会写诗,他从来不尝试,因为一定不会比明楼更好。

他的书桌对着窗口,夜明月凉。如果再炽热一些,能把人烧成灰烬,多么完美,但那就不是月亮。

月光长久,人寿何其短暂。

他一共活过多少年,三十有余,十年虚度,余下二十余年,便将一世想活都活尽了。

真的么。

如果人生到了不得不到尽头的时候,也许会释然地承认。但现在怎么不遗憾,怎么能不遗憾。

 

有你在的时候,恨不能长生不老。就共你活一天,再多活一天,一直活到活不下去的日子,也要握着你的手再多喘一口气,多看你一眼。你不在的人世,我一天也不要活。

我还没有找到明台。

我就盼着明台也死了,我就下去找你。

就算明台还活着,我也要去找你。

可是你如果死了,上天入地,能觅之处,是否只有梦中。我知道其实梦中也只是我幻想,如果死亡,你不存在于任何所在。

虚无才能于虚无之中。

我死之后,世上再无人知你。但你死之后,世上还有谁能知我。如果你我终结,便无一事未了,千事万事,都不再有意义。

 

明诚闭了闭眼,把手指移到手枪上,指腹摩挲,仿佛不能决定。

这很容易。活着一直都那么艰难,死亡只需要一瞬,一瞬之后万物皆消,不能释然的同样释然。其实他并没有准备冲自己来一枪,尽管这有着不可否认的吸引力。如果心平意定,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但没有,还没有。

不是这个时候。

电话响了一声。

明诚有点想要忽略,但是在它继续响下去的时候,还是起身去接。

是来自老战友的电话。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边的声音非常热情。

明诚一笑,如果这个时候能听到什么让人愉快的消息,“你说。”

你不是让我一直帮忙留意找几个人。那边说。我好像找到一个,我们共产党的,上海人,姓明。

“你说什么?”

姓明,上海人,我们的人。在国民党潜伏的时候暴露,被蒋介石抓去关了几年,去年解放重庆才被救出来。病得重,看监狱的人都以为他死定了,才没拖出去,反而从最后的大屠杀里面保了条命。

“……他怎么样?”

在疗养院。听说才住进来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好了七八成了,清醒了也到处说找人,才辗转联系上我这里有个要认人的。你要不要过来看一看?

“你在哪儿?”

重庆。

 

还是头一回来重庆。

明楼说过重庆有点不一样,果然看过了才知道。整个城市都在山里,山连山,找不出三尺平地。两条江水在这里交汇,割裂群山,隔出半岛,哺育城市。它们将继续涛涛奔腾,流向上海,长江头长江尾。

重庆最糟糕的季节,站着不动也能挥汗如雨。

老战友来接他,开车穿过高高低低的街道,上山下山,风从打开的车窗吹入,仍然潮湿并且火热,让人非常不舒服,像某种毫无吸引力的调情方式。重庆较上海更为破败,好在还是人流如织,当然,这是一座不会被轰炸毁掉的城市。

其实我也还没去见过人。他的老战友有点不好意思。就还不确定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你不要抱的期待太高,你来得这么快,我真怕你失望……

“不怕。”明诚沉着说。

因为病人是抵抗敌人的拷打折磨数年始终不屈的坚强的革命战士,所以得到这里最好的照顾。疗养院房间宽大,只放置了一张床,窗口对着的地方,有大树垂下碧绿枝桠。

明诚走到门口停住,看着那个坐在病床前背对房门的背影。那个人瘦骨嶙峋,即使如此这已经是别人说的他有所恢复后的情状,因此难以想象他刚来时是什么模样。大部分伤痕当然看不到,只他头皮上有一条不生头发的印记。这是多少年的旧伤?最长能有多少年?他们多久没见过了。

明诚想,简直十年生死两茫茫。

倒不是没想到有这一天,只是有点没想到是这样子见面,都这样子了,没想到还能一眼把他背影认出来。

明诚说:“明台。”

那个人回过头来。

是的,他唯一的弟弟,永远的家人,烧成灰他也该认得出来。

 

他推着明台出去,疗养院在城郊更高的山里,位置高,因此清凉。山泉流水声外,还处处鸟鸣,碧树成荫,云雾缭绕。明台的骨头其实没事,只是暂时还提不起力气。过了这么久其实他还算是年轻,好好养下去,一定能够养好。即使不是当年的样子,但可以活下去。

“你知道我的妻子和女儿在哪里吗?”明台问。

“不知道。”明诚说,在山崖边停下,“不过可以找。我能找到你,你也一定能找到她们。”

“我过来执行绝密的潜伏任务,和她们,和你们,都断了联系。”明台说,他现在头脑很清晰,虽然据说近两个月才恢复,“对不起。”

“这种话别说,我才是应该早一点找到你。”明诚望望山间飘动的白烟,又低头看明台。

明台衰老了一点,瘦得可怜。明诚想,怎么我像是过得最好的那个。

“你和大哥还好吗?”明台问,眉眼跳动,一跃是当年的神情。

“我很好。至于大哥,我看到国民党的内部文件,他被下了枪决的命令。”明诚如实说。

明台的五官都凝住了,“大哥还活着吧?”

“我不知道。”明诚仍然诚实。

“一定还活着!大哥一看就是那种能活成老妖怪的。”明台毫不客气地说,“阿诚哥,我们把他们都找出来。”

“找不到怎么办?”明诚笑起来问他。

“总有人是找不到的。”明台倒还洒脱,“但是不找怎么知道?”

“是。”明诚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真狠。”明台表示,“要是死了,我还是不知道的好,就当都活着吧,只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阿诚哥……”他拖长声音。

“说。”

“你还,对大哥抱着那样的感情吗?”明台问。

明诚猛把他的轮椅一拖,“你还在意这个?”

“只是好奇。”明台咧嘴一笑,他少了两颗牙,笑起来没有年少时候好看,“你跟他这么多年了。”

“这才多少年。”明诚冷冷地说。

“贪心。”

“你不明白。”

“我明白!”明台突然地冲他吼叫,“否则我怎么活下来?!我为什么要活到现在?!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的声音在山中回荡,明诚想还好你活着,但早就过了和明台相对吵架的阶段,不好回答就不回答,脸上并没有因为他的叫喊兴起一丝波纹。

明台只能坐着瞪他,气势就远远不能达当年。

 

既然在重庆,明诚想起梁苗苗来。倒不是说之前忘了,而是苗苗确实一直在他需要寻找的人名单上,但他能为了明楼找到明堂找到阿香甚至找到明台,却不知道找苗苗,要怎么找起。

梁太太前些年已经去世,当初答应帮忙去收养了苗苗的明楼的同学原本有名字地址,但政府的关系都用过了,还是不知道。这回亲身找过去,人当然不在。他一户户邻居敲门问,才明白这年什么都大变了样,洋房里一户户搬进普通人家,从前旁边住过什么人全然不认识。

如果是旧国民党的人,可能去台湾了吧。有人帮他猜测。

“就算是台湾的话,也总有一天可以联系上的。”明台帮明诚乐观,“我们什么时候解放台湾?”

明诚只得把这件事继续搁置。

明台没事,问他些闲话:“明公馆还在吗?”

“在,充公了。”

“我们老宅还在吗?”

“在,你大哥给卖了。”

明台扁嘴,“物是人非。阿诚哥,你住哪里啊?”

“公房。我有政府职位。”明诚答,“房子小,你回去不要住不惯。住不惯也住着,没第二间给你。”

“那要是大哥回来,我怎么办?”明台很惊恐,把自己会瞎眼的预知写在脸上。

明诚真喜欢他说话。

“那我把房子留给你就是。”明诚说,“你先好起来吧,否则我还得照顾你,走也走不开。”

他请了长假,在重庆照顾明台。明台过了最糟的时候,恢复得不算很慢。逐渐他可以自己爬山,再和明诚一路散步散下来。走不了了就歇一歇,一阵云雾过来,山间几分钟阵雨,避过继续上路,又是晴朗。

等明台可以小跑了,就对明诚说:“我们去北平吧。”他离开妻女的时候,他们还在北平。

明诚纠正他,“现在叫北京了。”

在他还被关在牢狱的时候。

明台说,“哦。”

 

那就去北京。

明诚从来没有习惯失望,只是他的失望不在脸上。明台也可以让失望不在脸上,但他没有。

明台回宾馆顺手要砸东西,拿起来一犹豫,又放下了,最后坐在洗手台上捂住脸。几分钟后他问:“阿诚哥,你觉得我大哥会在哪里?”

要是知道他就不用辛辛苦苦地找了,明诚想。

“那他怎么不出来见你?”明台问。

“他在等我找到他。”明诚说。明楼已经死在国民政府的秘密档案里,也消失于其他所有人的视线外,但只要他活着,一定不会把自己与他的所有联系割断,尽管他做得到。

他舍不得。

明楼一定宁愿死,也不会选择和他天涯永隔。他只要找下去……除非明楼真的死去了。

“说得像你真的知道一样。”明台情绪不明。

 

有人把电话打到宾馆来找明诚,邀请他单独去某个神秘的地点。

明诚没有多问,在心里把时间地点记下,回房间对明台说:“我明天出去一趟。”

明台没理他。

 

明诚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就知道那个地点根本不重要,宾馆楼下有车等他,一路载他到平时闲杂人等不能出入的区域。

现在他又见到眼镜蛇的上线了。

你还想知道眼镜蛇的下落吗?明诚同志。老人仍然毫无架子地和气。

“请告诉我。”明诚说,尽量收起激烈的情绪。

老人仔细地看他,有点像是欣赏,也有可能是怜悯。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老人说,当年南京政府对他生出严重的怀疑,他报告情况后告诉我他想在完成最后的任务后撤离,所以我让人安排下他可以撤退的路线。他任务完成得很好,而之后,他那条线静默至今。没有人同我报告过他的情况。你知道,在我们解放南京前后,牺牲了不少同志。

明诚不言。

我所知的最后,老人说,只有他确实选择了撤离。

明诚说:“我知道了。”

他礼数周全地告辞。

 

司机本要把明诚送回宾馆,但明诚要求了提前下车自己步行。

道路特别宽阔的都城,行人零落时就越发显得冷清,尽管不是独自在家的那种冷清。

明诚贴着墙根往前走。

 

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突然想象得出那时候的明楼。

他的严重嫌疑已经确认迟早公开,政府情报正在把他隔绝在外,但他还是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没什么他拿不到的,尤其是这样的孤注一掷中。

有人在暗处跟踪,不止一个,他们得到了杀他的命令。他们在伺机围捕他,或者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开枪时机,他的机会很小,但既然还能走路就不是没有机会。

夜莺会来接应,他也许不需要得救但有些东西必需传出去,所以她非常重要。她得来,她得走。至少她要把这一晚上活过去。如果有必要,他带了枪,多少可以掩护她。

无星无月之夜,夜色落在他肩头形成某种朦胧的,不太坚决的保护,处处杀机。

完成这件事,他就可以撤离了。

也许半宿安眠之后,黎明就会到来。战争会结束,有人会回归。他再也不用走这样的路。

他不能停下。

停下则有些情报无法传递,则把自己稳稳送到别人的枪口下。

他在古城建筑晦暗的阴影中快步行走,渐渐转为奔跑。

枪声突然震破寂静夜晚。

子弹在石板路面上擦出火星。

没有被打中,但他继续在路面上跑动,没有及时寻找一个掩体来躲藏而只是竭力向前,不向任何别的地方多看一眼。

 

明诚伸手扶墙,稳了稳自己的身体。

那只是想象,也许曾经发生,也许没有。

有的人如果找不到,是不是可以当他仍然活在世界的某处。没有我的某处,你能否好好活下去。

直到我们重逢的那一天。

明诚靠古墙撑了一段路,但是在宾馆已经近在眼前时,则步伐平稳。

明台看样子还没醒,他能睡到中午。明诚想这很好,他对谁也不用解释。不用说他去了哪里,不用说他得到了什么消息。那不能说明任何,他原本就知道明楼不想死。

“阿诚哥,你到底对大哥抱着什么心情啊?”明台侧卧着背对他,像是苦笑着问。

明诚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原本就没有什么太容易的事。”他不会崩溃,也不会放弃,行动的过程也是等待,等待一个人与他相同,他不愿意,就诸事无用,他愿意,则那一天总会到来。

 

回到上海之后,市政府向他的住所转来近几个月他的信件。

有一封明堂的回信,两三封战友的,还有一封落款的名字明诚不认识,因此第一个拆开。

信纸上的落款是苗苗。

明诚呼出一口气,拿着信笑倒在沙发上。

信封上不太干净,有过不少部门的转接图章或签名,可能因为收件人的名字写的明诚,地址也写成了明公馆的位置,延迟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辗转交到应该得到它的人手里。

苗苗在信中感谢多年来明诚对他的帮助,表示自己养父母曾希望他去留学并移居国外,但今年他还是和老师一起回来,希望能对祖国的复兴有所作用。现在上海某个大学参与研究。不知道明叔叔还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话,希望能再见一面。

他在信末留下自己的学校地址,还附了一张自己的相片,字迹漂亮地写着赠明叔叔。相片上的年轻人已经脱离了男孩的范畴,说不上更像梁仲春还是更像梁太太。可能是当初梁仲春一直拄着拐弓着背,才让明诚不好想象如果他的挺拔笔直气宇轩昂地站立是什么样子。总之如果梁仲春看到自己的独子长成这样,一定会非常骄傲。

明诚说:“我要去见一个人。”虽然他不知道半年都过去了,苗苗还在不在上海。

“我跟你去。”明台说。

“你又不认识。”明诚向他无奈地转过身,“不过他爸爸倒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以见见他。”

“小孩子?”明台好奇心大减。

明诚又看了看照片,“已经长大了。”

 

明台还是跟明诚去了学校,他也没有其他事。明诚知道自己应该提前打电话来问,但还是直接过来,前往苗苗所提到的地方,直接向人打听。

梁同志啊,他在这里啊,我刚刚还碰到他。问到第三个人,就有认识苗苗的,还给他一指路上,不就在那里?他和他老师。

明诚欣喜地望向他所指的方向。

路上学生众多,人潮涌动,但明诚第一眼就认出了苗苗。

和他寄来的相片上相同,苗苗已经长得很高,面孔清秀混杂着年龄带来的一半成熟一半童稚,人群中会是特别引人注意的那一个。他身姿笔挺,和人说话的时候眼神专注,眼睛里柔和的景仰的光。他不是不像梁仲春,但不那么像,也不那么像他母亲。

他像很多人的混合,其中包括明诚自己。明诚想起他小时候,想起自己也是如此,从一个小孩子长到而今。

被他望着的人大约就是他的老师。

头发花白了,但是一丝不乱,鼻梁上架着眼镜,就是常见想象中的那种大学教授的模样。他教出了这样的苗苗,看一眼就知道。那张侧脸,其实还并不老,坚毅与沉稳降落在他曾经俊美的轮廓,没有更美好,更美好的一张脸了。

明诚心如擂鼓。

两个人都看见他了。

苗苗脸上有瞬间的羞怯表情,他的老师微笑着,口型似乎是说,记得吗,你明叔叔。

苗苗点头并且穿过人流要走过来。

但明诚已经看不见他。

路上的学生似乎比实际上存在的更多,以至于他觉得在自己与明楼面前隔着一条洪流。但没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时间尤其不是。于是他可以走过去,分开人群,一步一步,他听得见自己心跳,也听得见自己脚步。

苗苗和他擦肩而过,诧异地回头看他。

明台没有过来,明台只是在后面看着。

明诚在一步之外站住了。

大哥。他想说话,但是一个字也不能开口。

面前的人端详过他的脸,然后目光移开,看到苗苗也看到明台,人来人往,人流匆匆,依旧是旧时房屋,旧时山河,冬日的黄昏暖阳柔和地给城市的房屋铺上金色纱幔,堪称辉煌。

明楼望着这一切,说:“阿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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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最长的一天更新,毕竟还是一下子写完好吧。

谢谢每一个观众,欢迎留言(づ ̄3 ̄)づ╭❤~

别的事我另外敲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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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一共五篇番外:就在这里LO上三篇(中秋三则,一夜,平湖)及同人本中两篇(意未知,白昼黑夜褪尽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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