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最接近这个词的也许是明镜。明楼总说,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但明镜也远远不是母亲。
他很奇怪明镜可能认为他也许对——母亲——还怀有仇恨,所以寄希望于时间能消解他与她之间的隔阂。其实他没有,他并不是恨那个人,只是通往“母亲”的那条路被封死。他记忆中仍然残余着一些好的时候和更多坏的时候的事件,但情绪的火焰早已被扑灭。没有情绪的干扰才越发确信,那个人对他早就毫无感情。
而明楼纵容这件事发生,那就像是背叛。
找明楼兴师问罪很容易,明楼难得低声下气当然是于心有愧。
桂姨的到来显然不是明楼的要求更不见得有通过明楼的允许,明楼只是不得不接受现实的人当中的一个,很好,明楼并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为什么明楼非得要他也接受。
他对明楼的迟疑看不过眼,就差点要问出口:你能放手让我去杀人,却不忍心眼看我坚决抛弃一个仅仅是自称的母亲,到底哪一种的孽更重一点?
问不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最清楚刺痛明楼的方式,但通常他都开不了口。
明楼也知道他。所以才不想原谅。
生活都这么艰难了,早就遥远到天边的人还不肯放他一马。明楼很忧心明镜很忡忡,日本人都犯不着这么他们这么费神。这简直可笑。何况他们忧心忡忡不是因为桂姨,是因为他。更可笑,如果什么都没有,他又有什么应该放下而没放下的。
即使从绝望的泥土里能有微量的希望诞生,那也是他认为也许桂姨能做一个人,正常人就够了,而不是还自居为母亲。给一个人重新做人的机会,他不至于不能怜悯一个正在老去的妇人。
可惜人善被人欺。
明诚自己去把桂姨带回头之后,明镜明显地表现得欣慰,而明楼之后就没有再提。连那种做了错事一样的过分温和都消失,一步回到常态。
阻拦桂姨离开的是自己,虽然自己扫尽了自己还能抱怨的借口,但,不痛快就是不痛快。
在明镜前面装一装就过去了,轮到明楼面前,明诚问三句答一句,冷淡兼走神。
明楼本来明白,但忍了一回,忍了两回,到第三回就已经看不过去,说他:“恃宠而骄。”
明诚这句听清楚了,上半身一退扮惊吓,“谁宠我了?我不就……”
“停。”明楼头疼。
明诚没信他真疼,扭头看书房门不看他。
“……我没办法学大姐哄明台。”明楼低了头一手扶额,只能叹气,“你饶了我吧。”
明诚一愣接着愕然,“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还要我怎么办?我再做主张赶她走?”明楼真诚地无奈。
就因为知道没法怎么样了才更不快。
明诚无话。
明楼问:“你想要什么说吧。”
明诚没听明白,“啊?”
“当我欠你的。”明楼说。
“真的?”明诚半信半疑。
“大哥说话什么时候不算话。”明楼微微皱眉。
明诚立刻笑逐颜开,“什么都给我?”
明楼伸出手指的动作是,点到即止。
对曾经所谓的母亲种下怀疑的时候明诚想,如果她真的是日本间谍也好,至少可以彻底地光明正大地厌弃她。她要他死,是恩断义绝。她要明楼死,则罪无可恕。
然而他忽然在关键的地方犯了错。
明楼叙述的时候压着火气,所以压缩时间似的说得快,尽管平稳。
“所有证据带来的危险都会指向你,”他说,“还有我。”
焦灼感从指尖开始燃烧,明诚哑然无措,顿然间穷途末路。拼命后悔无济于事,如果做什么可以挽回,他可以死。他什么都可以。他犯的错,他拿命去偿。
明楼冷淡问他:“你有几条命?”
悬崖边上站得虽然久,真的踩空掉下去还是头一回,何况自己拉明楼太紧,一坠落就会是两个人。
明公馆已至,明诚停车下车,努力维持自己开关车门的力度不至失态。但脚底下虚浮,感觉不到重力,宁愿现在就真的大地开裂出一个窟窿让自己深深埋下去好像从来没有出现,以不至于有过这样傻事。
而家门内竟然还要迎接应当一无所知的明镜与多半心怀鬼胎的那个人,明诚竭力掩盖去慌张表情而与明楼分别应对。门外日兵门内鬼眼,一分一毫也没得地方放松,他在大衣掩盖下控制不住地僵直。明楼递来的眼神里也发紧,但是言语全无破绽。
他像是被扶了一把,总算是一时稳住。
明诚觉得自己回到童年时惶恐不安,只有明楼,他的兄长与导师,能为他照亮前路。童年的温柔与拥抱已经不适于这个年纪更不适于这个时辰,但明楼还是一样稳固可信。他听从明楼的指示拿起电话去拨给南田洋子,明楼坐在一旁瞧他,从明楼的眼睛他就知道明楼在头痛。
责备毫无意义。他给予自己的痛责已经不能更重,所以明楼看起来没有纠缠于此打算,而只有思考。他不动,不看,不听,不浪费时间或体力,只有想。
他仰起脸说,恐怕你要受点苦了,说话的口气从切齿冰冷换为细微难察的温柔。
明诚觉得自己还在谷底,可至少是中止下坠。
这一晚是不能睡了。
他的脉搏还没有恢复到常态,心脏往胸骨一下一下地狠狠撞击。明楼坐在一旁同样没动,像是因为长夜无聊才一件件地问,孤狼,明台——要数的话,需要操心的事情何其之多。
恐惧渐渐沉降,而愧疚加深。明诚后悔的事情开始拉远,往前到不能理解自己怎么没有阻止明楼回来。
他刹住了越来越远的自怨自艾,努力冷静地再次回顾整个事件。南田知道什么,可能怀疑什么,什么是她的死穴,什么是我的……他抬头看明楼。
明楼头疼的程度在变得严重,明诚看得出来,但是使明楼此刻面如寒霜的是他,因此竟不敢问,不敢碰,而只能看着。
明楼不怪他,不是明楼爱他,只是因为人孰能无过。
明诚是一个凡人。
这简单的事实最让人难受。明诚咬牙起身去倒水,拉开抽屉拿药,然后都递在明楼面前。
明楼眼帘下垂,“不用。”
“大哥……”
明楼只拿了水。
楼上明镜也一定是一夜不寐,因为明台没有回家,他们知道明台去做了什么,但全不能对她讲。人都醒着,但大宅里安静得要命。明诚听得见自己手腕上手表表盘里指针稳步走动。
以及明楼的呼吸。
一开始是艰涩的,然后渐渐平缓。
明诚一次次往窗帘缝外望去,终于一次见晨光熹微。
76号那边,可以虚张声势。
南田洋子,暂且虚与委蛇。
明诚在车里一寸寸摸着自己的手枪,回想然后心里模拟确认自己将要扮演的每一面角色。没有问题。
明台,放着随他去。
孤狼,不值一提。
只是原本不想借用明台的手,明台的枪。
明台心堵,明楼心堵,明诚也心堵。明诚砸核桃砸得杀气腾腾,直到明台进门赶紧放松装没事。可惜小少爷完全不能了解苦心,剑拔弩张从厨房到客厅,明楼还听起来特别不介意多往小少爷心头多戳几刀,好像那样他隔天才能英勇无匹地站在明长官车前似的。
明台切的柚子还算香甜,明台切出来的胡萝卜特别难吃。
明诚在楼梯上坐了一晚上,看着明楼的房间也亮着灯,但没法进去。也许这还是他的错。而他担心推门而入会看到明楼落泪。
后半夜的时候他听到自己身后非常轻微的脚步声。
明台在他身后问:“阿诚哥,你是不是能够为我大哥死?”
明诚听见自己说,当然可以。这不能解答明台的任何困惑,而只是简单的实话实说。
明台问:“大哥是不是能为你死?”
明诚说,是,但是……
“大哥是不是能为我死?”
明诚说,是。
明台再问:“你们是不是能为国家死?”
明诚还是说,是。
明台问:“我们是不是能都活下去?直到战争结束,直到所有日本人都被赶出去,直到大姐老了,大哥老了,你老了,连我也老了,我们所有人都好好的还在这里。我读书,结婚,成家立业,有儿子,还要有女儿,都是明家的小孩子。一大家人。”
明诚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所以就像不想去推明楼的门一样没有回头。
他说:“这看我们都做了什么。”
明楼的计划幸运地万无一失。
子弹如期而至,穿过肩膀的痛楚如践行一个约定。如果不是影响行动明诚宁愿它就那么痛下去,就当做缓解这漫长数天里沉重负疚感的解药。
但直到走出医院才感到实在的快意。
该死者死,该活者活。天地无眼而他可以靠自己双目明善恶辨是非,强悍地生存下去。
止痛药使人在麻木的同时脑子里漂起欣欣然的药物性愉悦,他重新披起他精致的西装回到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但现在他已经取回对一切的控制,绝对无可挑剔。
事成。明楼的酒杯碰过来轻微地一声响,是仅允许泄露的庆功乐声。
明楼眼里的欢欣只出现刹那,随即沉没。
但那确实存在过。
他又什么也不怕了,可以完美地笑着去所有事情。
当然也不怕明台。
如果不是明台拿枪指着明楼的话。
他听得见自己的理智说,明楼一定不会动摇而明台一定不会冲明楼开枪,但是名叫理智的那根线在明楼面对枪口的画面外难堪重负。
明台一枪擦着明楼的耳边打掉墙上的挂画。
明诚一口气松下来,打吧打吧打完我收拾收拾完就没事儿了。
咬着苹果的时候他淡定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对明台开枪。他不觉得会,但是可能会。从几年前开始他就想过很多次可能失去明楼的事,要么他牺牲,要么明楼牺牲,这似乎都非常有可能发生所以他在心里练习过应付。
你是不是能为大哥死?是。
大哥是不是能为你死?是。但是他没有那种机会。
当初想通这一点时已经不觉得折磨。绝对不行就是绝对不行,比苦闷地训练自己去想象天塌地陷容易得多。
明台爆发力真不错,拼命的时候比平时战斗力强不少,又年轻,可塑性很高很高。明诚欢快地咬掉最后一口,苹果脆甜,比柚子好吃。就是药物效用开始过去,肩膀是越来越痛了。
明诚适时扶住自己肩膀,然后明楼担忧地看过来。
他早就已经不需要母亲,任何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