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明诚带明镜去黎叔那儿的时候,明台大体上已经活蹦乱跳。
肯定还是痛苦着,脸上手上所有能看得到的地方都是伤,努力活泼亦没掩盖掉眼底憔悴。汪曼春一直是个疯女人。不说明镜看到心碎,明诚都觉得心疼得不行——但是既然还有精神来找打……起码离死就远得很了。
小少爷习惯还是那么糟糕,打架先砸东西。黎叔家又不是跟明家一样有钱,明诚有点同情他亲爹。
算了,只要他活蹦乱跳,要砸多少东西随便砸,哥哥姐姐赔得起。
再说小少爷在上海待不了几天了,能横行霸道多久就横行霸道多久吧。想想以后没有小少爷来找打招骂的日子,简直有点寂寞。
明镜更寂寞。但没什么比明台活着更好了。
明楼听他添油加醋地说起跟明台打架,想象着,脸上就勾起笑容。
明诚也觉得宽慰,至少往后面对明镜或明台不用再扮作什么也没发生。面具始终要戴,但轻一层就缓一层,明楼脸色松下来的时候,连头疼也不会来得那么频繁。
明楼还只能睡办公室,倒是睡得着了。将睡未睡朦胧着,说了句:“我羡慕明台。”
明诚也羡慕明台。
羡慕明台可以无视他传达的明楼警告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奔进面粉厂仓库去,他就不可以。他放手让明台走,想做什么做什么,尤其那些他不能做的。
明台是他们想要成为而偏偏决不能成为的那个人。
等他能走进仓库时,看到的只有已经在乱枪中香消玉殒的汪处长,和对她移不开眼睛的明楼。如果汪曼春泉下有知,了解她师哥唯一一次真心地饱含深情地凝视她,是在亲手杀死她之后,会不会觉得讽刺,还是仍然会快乐。
她不会知道,这一点也不可惜。
——她漂亮,纯真,而且深爱着我。我想如果有人能使她摆脱她的家庭,长成一个善良健康的正常人,那个人只能是我。
坚韧并非无情,只是忍耐。
她一点也不会知道,死不瞑目,她活该。
明镜不由分说地拉了明楼走,好像他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而她应尽家长的义务,任何时候,知轻重,有方向。家长在此,明楼也会试图迟延任性,因为知道反正不会成功。
明诚扔出打火机听见爆炸声毫不拖延地接连响起,他没有回头的理由,只希望火焰与浓烟当中这所有都能被彻底埋葬,灰飞烟灭。
看起来大事已了未有后患,明镜重新开始对未来的规划憧憬,甚至允许了明楼回家。不管发生过什么事,明镜有种天然的乐观,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能一直把一切撑下来。
就是没了明台这个挡箭牌,明镜终于连明诚的终身也开始操心。
应付一下大概也就过了,明诚不放在心上地继续牵着明镜散步。事情发生得这么多,明镜倒比以往与他们更亲近些,更依赖些。他分神想起如今也是外族侵略,方使国人团结奋战,军统跟党组织都能时不时合作愉快了,可见世上还是有些好事。
他停下脚步,看到明楼远远地正站在露台上,背对着庭院中的他们大概正看着明月东升,有着惯来优雅沉静的姿态。站一会儿就该提醒他回去,天还凉,入夜更冷,他并没有披着任何外套。
一切会好起来吗,明楼。
你是否也乐观着。
“阿诚。”明镜叫他。
明诚回过神,尴尬地意识到明镜也许叫了他不止一声。
明镜的眼神里闪烁着迟疑,“你大哥,不会干涉你相亲吧?这是好事。”
“这个啊。”明诚连忙笑,“大哥那里最近忙得很,就算他想让我去,我可能真的抽不开身。”
“别管那些,有什么比成家重要。”明镜拍了他一把。
她也没再问,笃定明诚不得不听话,那么好像生活都已经能够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宁静无事地过下去。
未能如愿,只是被拖入更深的漩涡。
谎言只能用谎言掩盖,弥天大谎的裂口是这样地难以修复。对孤狼开枪时明诚并非毫无感觉,但没有什么感觉来得及蔓延,只有被迫紧急地思考现实。诸事不顺,焦虑,心不能静,这已经是失败的预兆。
梁仲春说起他远行的妻儿。
可梁仲春不能成为续命草。明公馆外监视的日本人已经明目张胆,明楼沉着脸上车,路上有人跟踪,甚至懒得去假装不是跟踪。
明楼说:“梁仲春凶多吉少。”
明诚焦虑地转向。
“我们也凶多吉少。”明楼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争取时间。我应该听你的。”
“什么?”
“我们早就该走。”明楼说,万事俱废一般疲惫,“功成,身退,理所应当。我并非无牵无挂之人。大姐她,说得也对,亲人的性命怎么能拿来赌。至少……”
“至少让明台和大姐能够离开。”明诚接下他要说的话,“我知道。”
明台那边,黎叔一定尽心尽力地负责。
明镜的话,只需要一点时间。她会去苏州,然后可以再去其他任何地方。再多一点时间,就好。
可是没有时间。
电话一定会被监听,而且即使能现在就通知明镜马上逃走,明公馆外的宪兵也不会放过她。走投无路就是如此。
不能提前下班,不能有任何异常,仿佛这样真的就还有机会争取一线生机。明楼批文件的动作一丝不乱,但是忽略了一项无关紧要的数据上少了一个零,不是什么大问题,明长官严格起来可能会借机训人,但明诚现在无心提醒。错就错了,更糟的事那么多,轮不到计较这一个。
他不想回秘书室去,也许回去更好,但一整天待在这里也不属于过度反常的范围。世界都摇摇欲坠,怎么能留明楼一个人在这里。办公室大得超出所需,墙面却被所有只关于虚假表面的图案与文字贴满,一个高贵汉奸的绝佳装饰,于是逼仄狭窄,无处可逃。
明楼在文件下签名到最后一划,忽然颤抖于是笔画滑乱。
明诚挡开他,挥手把快要见底的小半杯咖啡泼上去,“不好意思我的失手,我叫他们重新做一份过来。”他说并且拿到门口,叫来别的秘书拿走去换。
关门回身过来,走近明楼的办公桌。
明楼的手肘支在座椅扶手上,按着前额挡住双眼。
他在扶手旁边蹲下,双手放上明楼的膝盖,让明楼另一只手可以握住,力气大到像和他有仇,最好捏到粉碎。
不过他骨头硬得很,没那么容易。
“我们逃走吧。”明楼说。
这不是真话,明楼自己也知道不能被实行,所以明诚说好。
“带上枪,带上所有能带上的武器,如果有人拦着,就跟他们拼命。”明楼说。他开始笑,尽管一点声音也没有笑出来,却肩膀抖动笑得厉害,笑到喘不过气。
明诚胸中那把刀终于剐进心脏,一刀又一刀。
这一天竟然如此漫长,又竟然如此刹眼已过,怎么还是到了回家的时刻。回家的路程从来没有这么短,明诚希望永远都开不到头,所以开得温和,被挡道也不鸣笛,静静地等人挪走,哪怕再没人让道再也不能回家。但今天人们都这样客气有礼。
明楼在后座沉默无言。
门口徘徊不去的宪兵们已经让明镜有所预料,她看起来早就等在厅里,一开门就迎上来问:“发生什么了?”带着坚毅的表情。
明楼张开双臂紧拥她,明镜不知所措然而还是回抱他,直到明楼跪下去,带着她一同跪地。
明楼说:“大姐。是我拖累你。”
明镜回头看明诚,“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诚探询着看明楼,明楼看着明镜的脸,说:“藤田芳政要您搭他的车去南京。”
明镜看起来一时没有明白,但明楼不解释,明诚还不确定是否应该解释,她已经很快地恍然大悟如梦初醒,脸上的迷惘顿时被决然所冲洗,让她扶起明楼时也异常有力。她说:“那我就去。”
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明诚搭了把手与她一同撑起明楼,明楼说:“姐姐。”
“慌什么?”明镜的手指掠过他将要凌乱的发际,说:“我们先去拜别先祖。”
小祠堂依旧。
明诚跟着进门前顿了一顿,明镜没回头,说:“都进来。”口吻像明楼平日里一样不容商量,明诚便无法犹豫。
明楼已经平静下来,也许因为明镜在这里的关系,多大的混乱都能变得容易归位。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明镜在,明镜就是最高家长,能把所有弟弟们都护在温暖羽翼下。
他们一个个都长大,但姐姐在,就永远可以是孩子。
明镜领他们叩头,明诚默然祈祷明氏祖先护荫,从来知道无用,可是如人急病乱投医,或许得谁垂怜亦未可知。明镜明楼难道没有暗中祝祷?一定有。
明镜站起来时回头,问他们:“我们还有多久得出发?”
明诚看表,明楼说:“大约四个小时。”
明镜嫣然微笑,“还早,我们姐弟可以好好说说话……这件事明台不知道吧?”
明楼点头,“当然瞒着他。他现在应该被送走了。”
明镜松口气,“那就好。”
她慢慢地往椅子里坐下,也示意明楼与明诚坐,还是笑着说:“看到你们长这么大了,觉得日子呀,都是嗖一下,就过去了。你们大了,我就老了。”
“大姐要说老,我也只好自认不年轻。”明楼跟着她淡淡地笑。
“爹娘去世的时候,我就想啊,要是哪一天我们家真的不行了,我败给汪家,也养不大你,要怎么办?或者你没爹没娘了,要是我没法让你成才,我要怎么办?再后来明台也来了,阿诚也来了。”明镜看看他,又看看明诚,“本来就觉得如果事情坏到我们活不下去,索性我就拉着你跳黄浦江去,不去受人侮辱。但要是真的死了,再见到爹娘,见到明台的娘的话,我要怎么跟他们说呢。这么一想,就一定不能死,不能过得坏,不能输给人。”
明楼神色没变,“我们都很好。”
“是啊,你一直都是好孩子,明台跟阿诚也是,我们明家从来不输人,都争气。”明镜说着,极温柔地伸手抚摸明楼的脸,“我现在如果再见到爹娘,也不怕了。”
明楼猛地起身,“大姐!”
“放心,你们这么好,我舍不得你们。我是帮我的好弟弟们战斗,不是去任人宰割。”明镜的笑容更暖,抬手去虚按他肩膀。
明楼垂下眼帘,沉重地坐下。
“事到如今,”明镜问,“你再没有什么危险的事瞒着我了吧?”
明楼摇头。
有一会儿大家都静默着,直到明楼忽然开口:“有件小事,一直都拖着,现在怎么也该和姐姐商量了。”
明镜微微偏过头,“你说。”
明楼说:“我想阿诚的名字应该在家谱上。”
明镜极快地看了明诚一眼,还是盯着明楼:“没问题。”
“大哥,这个时候写什么……”明诚有些慌张,分明是生生死死的危难当中,突然提起的竟然是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
但明镜与明楼都没看他。
“写我的弟弟。”明楼只是那么说,不理会明诚言语的本意,在与姐姐的对视当中,有着超出必要的坚持。
明镜仿佛做出郑重承诺一般缓慢点头,“应该的事。”说罢之后,才对着明诚微笑,倒有些歉意,“早该如此。”
明楼伸出手去,与明镜的双手交握,并低头看着两人手指,如此便沉默。
是明镜的手指,他于是不能用力,如捧着什么易碎之物,小心翼翼,一疏忽就要失去。他姐姐发过怎样的誓啊,舍弃自己的人生,永远留在这个家,他怎么送她走。
第一滴眼泪打在明镜手背上,第二滴。
明楼抽回自己的手背转身“时间不早,阿诚,你再陪陪大姐,我去收拾一下。”
他仓皇地开门出去。
明诚站起来想要追,又扭头来看明镜,不知是否更应该留下。
明镜点头示意他留,又看看被明楼推开的房门。明诚听从示意去关上门,过来坐到刚才明楼坐着的,更靠近明镜的位置。
“你大哥,”明镜笑,“有时候也跟明台一个样。还好意思说我不宠他。”
“大哥那么说?”明诚努力陪明镜轻松一些。
“是啊,多大人了,一点自觉没有。”明镜只管笑着抱怨,“你跟他这么多年,他那样脾气,老不像个哥哥样,你没受多少委屈吧?”
“那是大姐在,大哥不用做哥哥的样子。平时大哥照顾我得很。”明诚说得愉快,“倒是我给大哥添过不少麻烦。”
“阿诚。”明镜忽然看进他的眼睛,“这么多年,明楼是不是耽误了你?”
明诚一怔。
明镜说:“你跟姐姐说,姐姐替你做主。”
明诚看不懂她眼睛里的东西,她想知道的是什么,是知道还是不知,是希望得到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他应该不能犹豫太久,那会看起来真的像有什么事不能出口。
他想说,但是又张不开口。
可是明镜也没有一直等,她自己说下去,像是忘了似的把这一句就盖过不提,满目沉静,大义凛然也温柔如水,“我不会成为日本人拿来左右你大哥的工具,如果,如果有那一天,明楼,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大姐如果被日本人困在南京,我们的同志一定会设法营救你,你不能……”明诚说得急,但是明镜摇头阻止他继续。
明镜说:“姐姐明白。”
她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在突如其来的哽咽当中,仍然竭力忍住快到冲破设防的泪水。